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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界 (第1/1页)
墓地里寂寥无声,余沐杨在一面刻着“沈淑贞”的墓碑前跪下,缄默不言。 风卷着雨、雨卷着叶一并打在余沐杨身上,他却纹丝不动,用沉默的方式与母亲对话。 一眨眼间,他好像回到了一年前的晚春时节,也是在这个雨季,也是在这样一个沉闷的雨天,沈淑贞用死亡打破了余沐杨的美梦。 彼时余沐杨在县上念高中,学校离家远,他一个月才回一次家,长途跋涉是辛苦的,能回家见到珍视的父母是幸运的。 余沐杨常常感到愧疚,告诉余立不想继续念了,要回家干活,补贴家用。余立这个辛勤的庄稼汉,顶天立地的好父亲,总是拍拍胸脯鼓励儿子继续念,把家交给他。 母亲沈淑贞则难得态度强硬地让余沐杨必须念,离开余家庄才有出路。 沈淑贞体弱多病,身上常年萦绕一股中药味,每回见余沐杨回家都要搽脂抹粉提气色,告诉他不要担心,身体有好转。余沐杨将善意的谎言信以为真,结果是在八个月后的四月末接到母亲的死讯。 所有人都以为沈淑贞是病死的,而余立这个好丈夫不离不弃地照顾她到生命尽头,余沐杨也这样相信着,因自己在母亲临终前的缺位而对父亲心怀感激。直到沈淑贞入殓前擦身,余沐杨偶然瞥见她大腿上长短不一的划痕,他终于意识到,母亲也许活得比想象中还要痛苦。 这种痛无关疾病的摧残,是源自这个家庭最上层、最具威严、最不受控的那股力量。 余立也注意到伤疤,只是这样告诉他,他妈生前心情不太好。而余沐杨知道,自己是杀死沈淑贞的帮凶。 美梦的碎片块块带血,所以余沐杨不再愿意做梦。 余沐杨跪得久了,双腿发麻,他弯身撑着膝盖,抬头一看,捕捉到不远处的槐树后露出一片衣袂。 他慢慢靠近,与树后的陈运四目相对。陈运戴着一顶宽大的草帽,却不妨碍他被泼天大雨淋湿头,眼睫上沾着小水珠,轻轻一眨眼,眼睛也湿润了,仿佛能透过这对褐色瞳孔看出他无害的本意。 余沐杨不吃他这套,冷声问:“你跟踪我?” 陈运把护在怀里的另一顶草帽递给他,干的。余沐杨心想他果真是当妈的料,够体贴入微,只不过他浑身湿透,用不着了。 余沐杨希望陈运能尽早明白他与自己在不同频率的天线上,怎么相处都不可能对上信号,假如他非得待在余家庄,讨好余立一个人就足够了,他余沐杨没这么大面子。 他没接草帽,一声不吭地走了,哪知陈运追上来,踮起脚把帽子扣他头上。这真是一记爆扣,像是受够了不通情理的死孩子后做出的反击,打地鼠一样要把余沐杨拍到土里。 紧接着,陈运走到余沐杨前头,昂首挺胸地走了。 余沐杨怔愣地看着他背影,不情不愿地跟上去,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墓地,踏上回家的泥泞小道。 雨打在帽檐上发出“哒哒”响声,最开始余沐杨随节奏看着脚尖走,后来,他视线逐渐上移,落在陈运纤细的脖子上。 如果余立来真的,照他那个膀子的力度,掐断这条脖子应该轻而易举。 余沐杨再往下看,目光落在陈运很容易折断的手腕上,陈运估计连甩人巴掌都会害自己骨折。 他撇撇嘴,打量那两条宽大的裤筒,随着走路姿势晃晃荡荡,定不住型,这腿瘦得形同竹竿,往上面留下划痕大概能刻进骨头。 余沐杨暗戳戳评判陈运各部位的抗伤程度,眼神越发严肃,最终停在哑巴略微挺翘的臀部,这屁股也随着雨滴落下的节奏,一上一下,敲打着余沐杨的大脑。 在他从前的人生中,连女人都没碰过,何况男人。余立娶这男人回家,难道是因为男人的滋味更好? 余沐杨越想越微妙,压低帽檐遮挡发烫的耳朵,又不禁想到大娘在田边发表的那番揣测:余立是变态,他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。 一个变态爹,能生出什么正经儿子。 一股滔天的无力感将余沐杨覆没,使他定在原地,喊出陈运的姓名。 尽管雨声极大,陈运仍听见了,停下来回望余沐杨——他从天而降的继子。 虽然这男孩常常不可理喻地钻牛角尖,让自己为难,但陈运有无限的包容,谁让他长自己审美上呢,哪天余立死了,继承他儿子也不错。只不过这男孩性格太倔,年纪不大却很婆妈,这是叛逆期到了,不能来硬的,只能循序渐进地获取他信任。 陈运有足够的耐心,他一向很擅长等待转机。 眼下,陈运见他红着眼眶说:“你知道我妈怎么死的吗?” 陈运不答,他是个哑巴,有相当合理的借口保持沉默。 余沐杨果真和他想的一致,仍在钻牛角尖:“你如果想指望男人,找错对象了。” 他的继子冷着脸越过他,再次与他划清界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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